姜龙飞

辛亥后裔逸史—陈泽祯札记
发布时间:2014-01-20    文章分类:叙事记略   

 

除却巫山,仍见云岚

约好了下午5点去亮马桥红炉磨坊,拜会陈泽祯,从头天夜里起便有些暗暗期待。这么多年的笔墨生涯,邀约、访客无以计数,自以为曾经沧海,心坎早已被刮光磨平,想不到这一刻竟见微澜又起,弄皱我一池心水。呵呵,除却了巫山,人间万壑中原来藏不尽胜景云岚。

亮马桥,皇城根下一个很有名的地界。相传早年间北京东直门外有一条小河,来京客商的车马进城前,为图吉利,都要到这条小河为驽马洗涮一番,除尘净身,而后拴马于河边的大柳树下,等马身晾干,再进城,以显亮彩。于是此河被唤作“晾马河”,谐音“亮马河”。还有一说。认为明永乐皇帝曾将御马苑开设于此,足证此地历来水源充足,牧草丰盛,左近之水自然便被称作牧马河;又因御马常需梳妆,洗刷晾晒,弄漂亮好供皇家驭使,牧马河因之又称“晾马河”,谐音“亮马河”。清朝时官府在河上修建汉白玉石桥一座,索性命名“亮马桥”。亮马桥从此得名。

如今,汉白玉小桥早已不见了踪迹,亮马河上建起一座大型立交桥,百步之内高楼林立,百步之外商圈繁盛,东三环之黄金地段非其莫属。

在如此黄金而且历史的地界上开设商铺,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它的主人,一个浑身沾满了历史碎屑的面包商人。是不意之间的误打误撞,还是充满文化底蕴的蓄意甄选?

因为红炉磨坊的主人姓陈名泽祯,所以我宁肯选择答案之二,很恭维地让历史的深奥和黄金地段的现实辉煌,同时融入这间带有二层阁楼的临街面包店。

 

近代史上的首任上海市长

陈泽祯所属的陈氏家族,在北京一带可能未必有太大影响,而在江南,在上海,却是鼎鼎大名。陈泽祯的祖父陈其美(英士),是百年之前辛亥上海光复之役的组织者、发动者和指挥者,是满清帝制被推翻后的首任上海都督,蒋介石的拜把子大哥。如果没有他的引荐,老蒋不可能结识孙中山,也就不可能有日后的崛起。老蒋当年赤膊上阵刺杀陶成章,正是受其指使。无怪乎几个月前和陈泽祯首次相逢时,他曾半开玩笑半顶真地说,我爷爷是你们上海的首任市长。当时我一愣,没反应过来,俄顷,蓦然领悟。的确,民国初创时的沪军都督,相当于满清上海道台(又称苏松太道),从地位权力论,可不就是上海市长,而且是封建王朝灭绝后的首任。

闻听我的解读,陈泽祯大笑。

陈家之有名,还在于出了两位民国大人物:陈果夫和陈立夫。蒋宋孔陈,民国四大家族,陈家赫然在列。果夫立夫,是陈其美的亲侄子,也即陈泽祯的堂伯父。有道是“蒋家天下陈家党”,党国党国,党在国之先,党比国更牛。二陈当年把持国民党党务,统御CC,创慑中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一时,炙手可热。即使到了大陆易手、国民党亡命孤岛的那一天,陈家日薄西山,立夫远遁美国新泽西,圈舍养鸡,卖蛋谋生,但在台湾“交通银行”副总裁和中华票券金融公司董事长等金铸的交椅上,仍可见到陈泽祯父亲陈惠夫的大名。为了说明自己这一大家子复杂的人物关系,陈泽祯专门为我画过一张陈家谱系表,其后裔子嗣名讳的排列,也就是嵌在姓名当中的那个字,用的是“延其祖泽,绍乃家声”八个字。但到了陈泽祯父亲那一辈,按理说该当“祖”字辈,但事实上无论哪一房子嗣,其公开的姓名均鲜见“祖”字。这张谱系表用文字描述,序列大略如下:

        ----其业(育三子)——果夫、立夫、衎(kàn)夫;

陈延祐  ----其美(育二子)——駪(shēn)夫、惠夫(泽祯之父);

      ----其采(育二子)——衡夫、汉夫。

说实话,和这等背景人家的后代交往,对于我这个亲历过“文革”的共产党员来说,时不时会有丝丝寒意从后脊梁骨忽忽悠悠地往上蹿,记忆的影壁上,四十年前的种种噩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曝光闪回,余悸难休。

不能不感慨,果真是时代变了。如今的我,非常安全。

祖孙二人,隔代遗传

最欣赏陈泽祯的,是他居然安于当一名普普通通的面包店老板,自诩“面包老爹”,且津津乐道,哪怕他有那么显赫的身世背景,哪怕他选择了很有嚼劲的亮马桥。

陈泽祯1946年生于南京,8岁那年随父母从香港迁徙台湾。据称,少年时代的陈泽祯颇具其祖父的刚侠与勇武,崇尚“替天行道”,以暴制暴,靠拳头解决问题。逃学打架,留级蹲班,在他是家常便饭,曾创下连续被三所中学开革的“业绩”。用陈泽祯的话讲,“我从小就混太保,当时大人们都认为我们是不良少年”。但他自己不以为然,反认定这叫除恶,是行侠仗义。

在台北建国中学读书期间,陈泽祯发现有位训导主任“经常仗势欺人,很可恶”,决定给他点“提示”。一天晚上,陈泽祯有意穿上校服,以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汉做事好汉当,守候在训导主任家住的小巷尽头。这是一条死巷,主任出行必乘三轮。掌灯时分,眼看着主任的三轮拐进了小巷,陈泽祯便跳上自行车,迎面蹬去。就在二马交错的那一瞬间,一块方砖从陈泽祯手中直愣愣飞向三轮车篷内。这是一块平拍的砖头,陈泽祯说,不能斜飞或旋转,否则砖头的棱角会取人性命。

刹那之际,但闻身后传来哇哇惨叫,连绵不息,陈泽祯偷袭得手,洋洋自得。

对儿子的此等行径,陈父惠夫忍无可忍,怒骂道:我已经对不起我的父亲了,我绝不能容忍我的儿子再对不起他父亲!

但陈泽祯也有知音,国军前参谋总长、国防部长何应钦的女儿何丽珠,在任台湾驻日总领事时,尝笑言,陈家这祖孙二人是“隔代遗传”。陈泽祯自谦,如此评价不敢当,他怎么敢比祖父?但私下里,却“巴不得人家这样说”。凭这份敢作敢为的血性,陈泽祯以为,他和祖父倒确有几分相似。

因为忍受不了“活死人”的儿子在台胡闹,23岁那年,好不容易高中毕业的陈泽祯被父亲送往日本求学,进了一所“稻草田”大学。陈泽祯嘿嘿一乐,“稻草田”、“早稻田”,听上去差不多耶。学的是法律系。即便被套上了法律的笼辔,陈泽祯仍敢开车撞击欺压路边摊贩的日本警察。

不过,几年大学法律专业的熏陶,以及年龄的日增夜大,对陈泽祯行为的矫治,终究还是产生了作用。1977年从早稻田大学拿到法学硕士学位后,陈泽祯留在了日本,担任台湾《联合报》驻东京特派员,一干就是12年。其行为方式,一变而为“拿起笔,做刀枪”,从舞拳头,跃进到耍笔头。嫉恶,一如既往,手段,大见改观。过去痛恨的事,现在同样痛恨,但不再傻到像当年一拳挥过去。陈泽祯说,一个法学硕士必须在法律框架内行事,以笔代拳,不只是方式上的改变,而是懂得了“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而见者远”的道理。浪子回头的陈泽祯,进入了他人生的重要转折期。

陈门家风,又穷又硬

所谓特派员,按大陆这边的习惯用语,也就是特派记者,并无其他权势,全仗手中的一支妙笔,臧否人物,指摘时政,秉公直言,主持公道。一向行侠仗义的陈泽祯奉此便利,见官大三级,在东京挥洒得风生水起,将无冕之王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他取陈泽祯三字的谐音“诚则真”为笔名,惟诚惟真是求,文风大胆犀利,经常让编辑害怕。即便是父执之辈、政坛故交,该批时他照样毫不留情。凭着这副文胆和文风,他驰骋文坛、笔耕不辍,后来他将驻日期间的文章合集出版,累计多达近20本,全部用日文写就。他还受邀成为日本朝日电视台新闻脱口秀节目的固定嘉宾,每周五的凌晨一点到四点半亮相荧屏,公开与形形色色、观点各异的人物辩论。陈泽祯接收邀请的条件很“格涩”,一要允许他在演播室抽烟,二要保证他不受干扰讲真话。朝日电视台居然满口应允。每次陈泽祯做节目,他的律师都紧张得要命,随时准备为他有可能祸从口出而打官司。节目播出没多久,电视台就不断接到观众的抱怨电话,称为了收看他的辩论,每每熬夜到天明,哪来精神再上班。

呵呵,多么滋润的抱怨,让陈泽祯感念在心到如今。

蒋经国病逝后,1988年李登辉在台湾上台,其“台独”喧嚣让“诚则真”深恶痛绝,一连串锋芒毕露的时评直指“李痞”。李登辉派往东京的大员,也被他用犀利如刀的笔,一连“干掉”了好几个。尽管如此,岛内形势仍不可逆转。陈泽祯失望至极,对现状愤恨难抑。一怒之下,干脆不和你玩了,从《联合报》辞职,放弃退休金,率领妻儿,举家移民美国田纳西州。

初到美国,一时无活可干,难得有此闲暇,陈泽祯干成了一件很大的文化传播工程。他将台湾著名作家高阳的长篇历史小说《慈禧太后》,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整整12卷本,光稿费就挣了30万美元。后来他矢志在美国开面包店,启动资金用的就是这笔钱,也只有这笔钱。

1983年,陈父惠夫临终之前特意把在日本的小儿子叫到身边,问:

“你知道我们陈家的家风是什么吗?”

泽祯答:“不知道。”

“是又穷又硬!”

病衰的老父竭尽丹田之力告诫。

天哪,“又穷又硬”,实乃世间不可多得之珍奇品格。天可怜见的,忝列民国四大家族的陈家,原来远不够富有。19518月陈果夫在台湾去世,此前陈立夫已同老蒋闹掰,被逼离台,甚至不能回来为兄长送葬。为谋生,他不得不辗转美国,圈养鸡雏5千,为了贴补家用,增加几个收入,他甚至自制辣酱出售,但却拒不接受台湾津贴。对外界关于陈家拥有60亿美金家产的传言,陈泽祯嗤之以鼻,轻蔑地笑驳:纯属子虚乌有。包括陈其美嫡亲老幺,台湾著名企业家金融家陈惠夫,其全部遗产,据陈泽祯披露,也才不过600万台币,折合人民币大约120万元。

而陈家的硬,从其被袁世凯暗杀的其字辈英士算起,到祖字辈的果夫立夫,包括泽字辈的大多数子嗣在内,从来宁折不弯,哪怕肝脑涂地、以命相抵,哪怕淡出豪门、堕为贩夫。

这是一户能够把权势和财富一撇两清的另类人家,在中国式的命运走势中令人钦敬,但难以复制。升官而不发财,几希。

“作为陈家的子孙,有几件事绝对不可以做。”陈泽祯用和他父亲同样铿锵的内在力量说:“第一,不可以拍权贵的马屁。第二,不管你做什么,贪污腐败不准。第三,不能对不起国家民族。”

“延其祖泽,绍乃家声”。延者,续也;绍者,继也,承也。这八个字,既是陈氏名讳的排序,更是陈门一族的祖训。

世家子弟、权贵之后,却安于在北京当“面包老爹”,隐约间,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所在。

凡人与政客

因为祖父和蒋介石的特殊渊源,陈家在台湾和老蒋过从甚密。陈泽祯的祖母姚文英到台后,一直和次子陈惠夫住,每年大年初一上午9点,老蒋都必会专程上门拜年,探望这位大嫂,为此陈宅门前专铺了柏油路。

有一年,姚文英和蒋介石寒暄时提到,惠夫的媳妇对她照顾不周。几天后,陈惠夫即接到了“总统官邸”电话,要他即刻面见“总统”。陈惠夫不敢怠慢,匆匆前往,没想到一见面,老蒋即挥舞拐杖,朝他的脖子狠狠揍来。惠夫不明就里,只能硬挺着挨揍。老蒋怒骂:忠臣出于孝子之门,你不孝,滚出去!

当天,老蒋派人把姚文英从陈家接走,来人向惠夫传旨,老先生说了,你不好好养你妈,他来养他的大嫂。

安顿姚文英一事,老蒋交待给了小蒋(经国),小蒋于是在台北青田街为老太找了所院子,并安排一名护士照顾其起居。一天夜里,老太找护士,护士睡死了没听见,老太顾自走了出来。当晚下大雨,老太走到院子中间不慎跌倒,顿时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护士发现。

此事非同小可。护士急招救护车,并报台大医院院长,而院长不找老太的儿子陈惠夫,而是找了蒋经国。陈泽祯说,问题是,蒋经国也没有通知他父亲陈惠夫,一直拖到傍晚下班时,才给父亲打电话。

等陈惠夫赶到医院,刚进大门,恰巧遇到已探视完毕的蒋介石。前怒加新愤,老蒋对不孝的陈惠夫气不打一处来,结果可想而知。

陈泽祯分析,小蒋这样做是故意的。为什么?排他?斥异?陈泽祯语焉不详。

小时候,陈泽祯常可见到蒋介石。但由于上述原因,父亲陈惠夫同蒋经国结下了梁子,几乎不再说话,虽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蒋介石迁居阳明山时,经国曾试图请惠夫出任阳明山管理局局长。不料惠夫大怒:我不会拍你马屁,拍你马屁对不起你爸爸!你也不用拍我马屁,拍我马屁对不起我爸爸!

对此过节,陈泽祯未作深入解答。或许,他也不一定明了个中根由。他只知道,父亲只和纬国叔叔好,因此他也不和经国说话,也只认定纬国叔叔是大好人,有什么心里话,可以不对父亲说,却可以向纬国叔叔讲。父亲过世后,纬国叔叔特地将他找来,关照说,我这里你可以随时来。

让人惊诧的是,从陈泽祯口中,得知经国和纬国,也是互不相容,两相排斥,其根由,似乎仍脱不开暗妒或争宠。纬国曾向惠夫大叹苦经,说他那位老哥简直快把他整死了。

玉玺之巅、权杖脚下,历史上曾经上演过的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比蒋家门内的区区内斗不知要残忍多少倍。

一次,老蒋打电话给纬国,要他回家吃晚饭。当时纬国正在台南视察,接到谕旨后急忙搭乘军用飞机赶回台北。

到家后,老蒋和宋美龄、蒋经国,以及蒋经国长子蒋孝文的太太等,已围坐在餐桌旁。宋美龄问,听说台湾南部可以听到大陆的广播,你刚从那边回来,有没有这事?

纬国爽快回答,岂止南部,现在整个台湾沿海都能听到。

话音未落,蒋孝文太太突然暗中踢了他一脚。纬国蓦然发现,经国正对他怒目而视。

事后,纬国得知,在他到家之前,宋美龄刚就此事问过经国。负责对大陆政战的经国回答,他已增强了电波干扰,共军的广播现在听不到了。

陈泽祯评论,与心计极重的经国相比,纬国叔叔的城府确显不足啊!但作为一个凡人,而非政客,这恰恰是纬国的魅力所在。他喜欢。

你们的家乡在浙江湖州

2002年,陈泽祯决定把他在美国面包店的分号开回大陆,首选北京。说到此举的动因,陈泽祯相当感慨。1995年,一位朋友以中国新闻社的名义,向他传递信息:大陆高层邀请他回家看看。姿态之高,条件之优,让陈泽祯讶异不已:一、费用全部由大陆方面承担;二、他可以会见任何人,包括国家领导人;三、不需要他做任何政治宣传;四、看罢如有任何不满,可以自由批评,包括反对共产党的批评,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气度之大,让陈泽祯震撼。

回到湖州老家,看到祖父陈其美的陵墓被修葺一新,规模一如民国六年孙中山亲手操办国葬时壮观;“陈英士纪念馆”的大字匾额,高高悬挂在陈氏祖居的大门口;就连院内的那口水井,也依原样,静静安卧在江南的水土之上。家乡父老听说英士后裔回乡省亲,纷纷前往抚探,几位年事已高的老人拉着泽祯的手,唏嘘叹惋。感动得陈泽祯差点落泪。

从那以后,陈泽祯特别告诫两个女儿,以后不要把台湾当家乡,你们的家乡在浙江湖州。

在台湾,蒋介石曾特批半座山头给陈家做陵寝,陈泽祯的祖母、伯父、父亲,都落葬那里。2000年,陈泽祯把他们的骨灰带回老家,和祖父陈英士归葬一处。

这是20118月的北京,东三环外一个燠热的傍晚,在亮马桥红炉磨坊二层阁楼里,陈泽祯对我们重提此事。说到邓小平,他把大姆指儿翘老高,唇齿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了不起!

鼻翼间有浓郁的咖啡香萦绕不去,周遭四壁悬挂着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夫妇祭拜陈英士祖居的大幅照片,络绎而来的中外顾客挑选食柜中的各形糕点……

看得出,业已定居北京的陈泽祯,的确是把“面包老爹”的雅号结结实实给自己戴上了,非常投入,非常自豪地经营着他所钟情的事业,决心把“自食其力”进行到底。他骄矜于自己从德国定制进口的熔岩炉,无论体量还是温度,均属天下无双;他认为全国所有的面包房,都在靠一块(种)面团打天下,唯独他,十几块面团多管齐下;说到为什么一块面团不可取,各种面团的产地原料配方香型种类其实比天上的云朵还丰富,他口若悬河高度专业;他戴上高高的厨师帽,大声吆喝,亲自从烤炉里为我们端来刚刚烘焙完成的德国式黑麦面团,焦香扑鼻,惹人垂涎……

一种宝贵而难得的人生姿态。有文章说他正体验着从纬国叔叔那里学来的人生境界----佯狂玩世。

难道只是一场轻佻的行为艺术?

我看不像。

(姜龙飞)

 




2008 ?上海市档案局 上海市档案馆 版权所有